清河之佐

【酒茨】地藏像(二)

鸢尾灯:



*阴阳师手游,酒吞童子x茨木童子。


*更新龟速……写完一章会先把初稿扔gacha,连载多章节的话觉得那里比较方便!lof刷屏太不美观啦。并且这种游戏打BOSS前先积累金币和EXP的感觉比较爽……本来我是想积满2w再一口气发出来的,因为每一小篇都2w左右超满足强迫症。但是我刚刚发现,地藏像一不是2w字……只有1w1!gacha的字数统计和wps的根本不一样!水分太多啦吧!超痛苦,感觉决心瞬间被碾成了渣。于是推翻了“我每一小节都要攒够2w字!”的决心灰溜溜过来更新了。


*相隔时间那么久超超超超抱歉(土下座)希望写的东西能够不辜负你们的等待还能看qwq


*大茨木vs小酒吞和大酒吞vs小茨木的故事。




*ooc有。








5.


 


现在这副场景,怎么看,都奇特错位的厉害。


 


酒吞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小孩儿。


他从那阵忽如其来的大雾中和茨木走散的第一刻,他就发觉自己是陷进局中了。安倍晴明都觉得棘手怪异的事件,酒吞尽管自负,但也并未轻视它。他知道缘来去往,所以很快就察觉到这里已经不是他们应该处于的那个时空了——或许只是处幻境,或许是真的在过往的时间线里。


 


所以在雾气消散后,他循着茨木的气味找过去,却发现那只是个人类的小孩儿时,酒吞也并未多么吃惊。


但老实说,人类小鬼到底是人类小鬼,闻起来还是没有作为大妖怪的茨木童子好闻。酒吞发现他,一开始也是存着想借着这个小孩把这个奇奇怪怪的局给破了,然后找到茨木回大江山喝酒的心态的。


鬼王无声无息的尾随小孩儿有一段时间了。


 


小孩儿衣衫褴褛,游离在村落之外,像一缕无处可归的幽魂。他头发凌乱,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蓬松的像一只狼狈的流浪狗。酒吞没发判断他有多大,可能五六岁,可能八九岁,也可能已经是个十一十二的少年了;因为这小孩儿的身形和面容上的神态非常不吻合,一眼粗略的看过去也和骨架子的发育状况完全不一致。他看上去太瘦骨嶙峋了,不合身的衣服宽宽松松的罩在他身上;身高不高,个子又小,使他看上去幼龄极了。但恰恰相反的是这小孩脸上的表情,平淡沉稳,已经有几分独立的大人模样了。


酒吞审视他的时候,小孩正蹲在溪水边洗脸。


他的衣服和头发都不算干净,但勉强能称得上整洁。小孩蹲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身形瘦小的就像是一不小心就能被不大的水流给冲走。他伸出手腕来认认真真的把手上细碎伤口里的沙子和污渍洗干净,然后就低下头来洗脸。小孩眉眼生的挺好——除了额上已经有了的两对小小的凸起——酒吞知道这是还未生出的鬼角。等洗完后小孩又对着水面看了看,伸手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按了按额头上的凸起。


他的轮廓确实是和茨木有那么几分相像的。


 


但也仅此而已了。


 


是,这个小孩儿有和茨木如出一辙的气息;酒吞清楚他可能就是茨木童子未化鬼时的童年时期。但他始终无法将这个孱弱的孩童和茨木那家伙划上等号。酒吞旁观着他,就像在观察一个值得推敲的解密游戏。


 


小孩儿在村落边缘的一处狭窄破落的篷屋安家。一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树,从溪水边捡拾来的卵石,树枝,草茎,树叶,他就像早出的鸟禽一般四处游荡着啄枝拾石搭补着自己这个小且残破的巢穴。他距离村人不远不近的距离,白天劳作的村民见了他只是斜睨一眼,把他当做一只惹人厌的老鼠,谁都不想去处理的小怪物;成人的恶意被村里的儿童更好的暴露出来,他们见了小孩儿,就嘻嘻笑笑,唱些侮辱的、不知被谁胡编出来的童谣。


“鬼之子,鬼之子,早就该死掉的鬼之子——”


 


小孩转过头瞪他们,眼神野猫一般的凶狠。村里的儿童就哄的一声,吵吵嚷嚷的一散而逃:“哇!快跑!小怪物要吃人啦!”


 


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怀里揣着石头,远远的拿小孩儿当靶子练习弹弓游戏。


一般是打不到小孩儿的;毕竟他身手敏捷的太多。但是也有不幸的时候,只要被砸到脑袋,就是头破血流,更麻烦的是要好久才能痊愈。血流下来的时候,小孩会用手指沾一点,放到嘴里,吃糖一般的含着——往往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表情非常迷茫。但最后他会把自己流出来的血给一点一点舔干净——以往有被村里的大人看到过,他们看过来的眼神非常嫌恶,就像是看到一只蟑螂,或者什么更令人恶心的东西。


“哎呀呀……你看他在干什么——”


“果然是鬼子。这样不详的小怪物什么时候赶出去,就算是在村落边上,万一招惹来不幸……”


“这种怪物为什么没有在出生的那刻死掉——”


“喂你看他扯的那块布……”


“哎呀这不是我家晒出去的吗!小畜生!留你到我们村里住还恩将仇报偷起来了?!”


 


所以小孩儿不怎么待在村里。他受了伤,还是会忍不住把自己的血给舔干净——他甚至都不理解为什么血液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而其他人却认为喝血是不对的、令人恐惧厌恶的;不过经验让他学乖了,他舔舐自己的伤口时会跑到很远,绝对不会让人发现的地方。


甚至他白天也是避开村落里的人们的。他孤身一人爬到村落对面的山岗上,坐在山坡上看在田间劳作的村人们。一边抛着小石子一边俯视着整个村落,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酒吞童子觉得这人类小孩儿从哪里看都不像茨木。


 


他从没仔细深思过茨木童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往往一转头一回想,这个大鬼形象就透透彻彻的出现了。所以茨木童子只像是茨木童子,他对酒吞而言就像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形容词。偶尔酒吞喝酒时会觉得这壶酒像茨木童子,偶尔也会觉得今天天气不佳,没由头的像同样烦死人的茨木童子。但是茨木童子像什么呢?不知道,茨木童子只该是茨木童子。


 


而这小孩儿就像是柔弱纤细的草茎,谁都可以去踩一脚,啐一口——实在是不像茨木。


 


从这小孩儿身上找不出什么线索,酒吞就也不跟了。他四处走了走,从这个村落一直寻到茨木县;偶尔也闻到什么小妖怪的气息,但是大妖怪浓烈的妖气却基本没有——也是,大妖怪也不是什么地方随随便便就能有的。


然后再往茨木县以外的范围却过不去了。


就像是一处结界。无论是编织的环境抑或是回溯的时间,都是有尽头的。而现在看来。这个范围就是茨木县了。


酒吞分出一缕妖气,试图从边缘强行攻破;那缕妖气窜出去,却很快被吞没,和酒吞失去了联系。


酒吞啧了一声,自知还是得从这个出生即决定了鬼子的命运、可能是茨木童子童年时期的小孩儿身上找线索。


 


他循着小孩儿身上熟悉的气息往回返,但这次这个气息却不再平稳,浓郁的血腥味将它包裹的严严实实。酒吞心中咯噔一下,加快了赶回去的脚步。


是在村落后的深山中。


小孩儿正和一只云豹对峙着。云豹步伐矫捷,身形轻敏的停在树梢上,咧着嘴龇着牙,紧紧的盯着小孩,明显将这个人类孩子当成了今天的午餐。


血腥味是从小孩儿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手臂被咬伤了。


 


看到这副场景的一瞬间,酒吞就觉察到了小孩儿身上截然不同,宛若置换了一个人般的气势——不,或许不是置换了一个人,而是剥离开温和懦弱的表皮,露出了最真切、张着獠牙,淋着嗜血味道的猛兽内里。


 


云豹猛地从树梢上向小孩儿扑来;小孩一个翻滚错开这只巨大的猫科动物的獠牙和利爪。云豹再次嘶吼咬向他,小孩儿直接从云豹下腹滑过。他个子小,速度快,下避的那一瞬间小孩儿兽一般的狠狠地咬住了云豹的咽喉,夹着尖锐石块的手往云豹柔弱的腹部狠狠一刺一划拉,血噼里啪啦的流淌了小孩儿一身。


战斗结束的太快,怕是作为捕食者的云豹都来不及感知到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人类小孩儿的猎物。


 


小孩直接咬断了它的喉管。


 


他啜饮了两口鲜血。把瘫软了的尸体推到一边,怔忪的坐起来。凶狠的气势潮水般退了一干二净。小孩儿呆愣的盯了会自己的手,然后爬起来,举起手臂舔了舔自己的创口,将云豹尸体拖到一边,从腹部的伤口处用磨的锋利的石头给它剥皮。他割开了一点肉,就狼吞虎咽的生嚼吃下去,吃的满嘴满身都是血,看起来不知道饿了多久。


 


有这么几刻,他像极了茨木。有那么几个表情甚至和酒吞印象里的茨木童子重合了。


酒吞从藏匿点跳下来。小孩儿停了动作,半站起起身上,紧紧的攥着石头,一双漆黑的瞳眸极警惕的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大鬼。


 


“喂。”


酒吞喊他。


 


小孩儿猛然间丢下食物扭头就跑。酒吞费了些力气才逮住他,这孩子被酒吞擒住,挣扎个没完,还偏过头去咬酒吞手腕上的动脉。这孩子牙尖的很,不愧是能直接咬断一头小型猛兽咽喉的牙口,硬是在鬼王手腕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牙印子。


“我说你,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还真能折腾。”酒吞粗暴的揉了一把小孩的头发,“乖一点,别乱动。”


或许是察觉出酒吞没有恶意——或许也是明白实力差距悬殊,小孩儿乖顺下来。酒吞拎鸡仔似的拎着他,一手将云豹尸体扛肩上。他找了处有溪水的浅滩,恶狠狠的叮嘱小孩儿:“乖乖待着,跑也没用,听懂了吗?不吃你。”


 


处理云豹的时候酒吞还是留了个心盯着小孩儿。不过他确实没有再逃了,抿着嘴低着头,全身僵硬的像块木头似的站在一边,丝毫不动。酒吞生了火,将处理好的云豹腿肉烤熟了,递到小孩儿面前:“吃。”


小孩儿这才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瞳子盯着酒吞,也不说话。


酒吞难得耐心,抓住小孩儿手将肉塞他手里:“怎么这么傻?给你让你吃啊。味道好不好是另一回事,熟的总比生的强——怎么,该不会是没吃过烧熟的肉吧?”


小孩儿看了会酒吞,还是不说话,过了会才低头啃起肉来。起先还咬的斯斯文文小心翼翼,后来大概是尝到肉味又饿狠了,埋头认真的大口吞起来。


 


酒吞盯着瞧,心想这吃相和长大成鬼后的茨木也没差,神情小动作都还一模一样。


他看茨木的童年看的稀奇,又转念想茨木现在还是人类呢——嘿,一个妖鬼教一个啖生肉的人类小孩吃熟食,这件事本身就挺可笑的。


 


小孩吃完了,抬头看了看酒吞,见酒吞没表示,就跑到溪边洗手擦嘴,再回头看看酒吞,也不避讳,直接把上衣脱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来。小孩半蹲在石头边认真的想把衣服上的血迹洗干净,脊骨凸现出来,一节一节的可怜的厉害。


酒吞看着他,回想这孩子一天来的生活,心里突然怔了一下。


 


茨木童子向往强大,乐衷于作为鬼族的厮杀——于是酒吞理所当然的认为就算是他儿时,作为人类被呵斥鬼子的幼年,他也应当是迫不及待的想摆脱人类身份,回到妖鬼的本态中来的。


所以他看见这个小孩儿,尽管闻着和茨木如出一辙的气味,还是觉得突兀,甚至觉得这孩子和茨木一点都不像。


因为他太过认真的在作为一个人活着了。


尽管朝不保夕,尽管被村里的人排斥,尽管所有人类都用敌意对着他,这孩子还是在尽力的去做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得体的人。他收拾自己只能避体的“房屋”,竭力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找野果子捡麦粒吃,观察村人劳作;唯一的缺陷就是可能没见过人是怎么处理肉食的,只能保留吃生肉的习惯。就连残留的那一点嗜血的本性,也被小孩儿竭力的遏制着。


这哪里像是活的肆意妄为的茨木。


 


酒吞喊他:“喂,叫你呢。怎么一声不吭的,会说话吗?”


小孩儿头也不回的洗衣服,不理他。


“不会是哑巴吧?嗯?”


小孩动作停了停,过了半晌才闷声道:“……不是。”


酒吞说:“好,那本大爷问你,你记得回答。”小孩儿又不吭声了。酒吞在心底骂自己,真行,让你天天嫌茨木话唠,这会儿换个闷葫芦似的小茨木过来,还真是得了。


“让你说话呢?闷着声干什么,听到了也得嗯一声,听懂了吗?”


小孩儿沉默了老半天,才轻轻的“嗯”了一下。


“行,我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茨木童子这个称呼明显是他化鬼后名声大了后才有的。现在大抵是有别的名字。酒吞隐约记得自己还是人类时也大概是别的名字,好像还有法号;只是时间间隔太久远,一点儿都记不得了。他突然没由来的对茨木幼时的姓名好奇,就好像能抓住什么轨迹一般——只是这个名字大抵现在的茨木也忘的一干二净,那就不如问问小茨木,总归酒吞也需要一个称呼来叫他。


 


小孩儿又闷声半天,酒吞等的不耐烦了,站起来走向他,他才像是怕酒吞一般的低声回答:“我没有名字。”


“嗯?那别人怎么叫你的?”


“……鬼子,小畜生,小怪物。”


 


哇哦。还真是毫不留情的恶劣。


 


酒吞一边压制着内心涌出的属于鬼族的恶劣想法,一边不动声色的调笑道:“那本大爷也叫你小怪物好了。”


小孩儿抬起头瞪他。眼神野性未驯,只可惜太过年幼稚嫩,像只猫。


酒吞说:“怎么,不乐意?‘怪物’可是个好词,夸你的。”


“……好词?”


“是用来形容很强的,只有强的不像话才能叫做怪物。”


小孩儿的眼睛腾的一下就亮了,他舔舔嘴唇,发誓一般的说:“我会变得很强。”


酒吞看着他,也在隔着他看一段走得披荆斩棘、无比坎坷的路,看酒吞所熟识的那个茨木童子。鬼王的语调和神情突然柔软下来,他轻声地、温和地说道:“当然,你会变得很强。非常非常的强。”


 


 


6.


茨木童子翻身回房间时天还未亮。妖怪趁着夜色赶了不远的路再折返回来,发上衣摆处都沾了夜露。他翘起的发尾被露水洇湿,服服帖帖的平顺下来。屋内是黑的,只有遥远处的天边透出些朦朦胧胧鱼肚鸽灰似的光来,预兆些稀薄的晨辉。大鬼刚刚落地,就在混浊的薄光中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坐着的人影。


是小和尚。


这个时候他本该还在睡梦中,现在却和衣而坐。听到茨木进来的细微声响才转过头来,像只警觉的小兽。他看向茨木,问道:“你杀人了?”


茨木没反应过来,停了一停;对面的小孩反倒像是从茨木这一短暂的停顿中读取到了什么,挑了挑眉——这个小动作倒是和茨木同时代的鬼王酒吞如出一辙,继续说道:“不对,妖怪,你是出去吃人了吧。”


 


他的语气平静且笃定,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漠然和冷酷。茨木看向他,再次确定这并非是已经化鬼的挚友而是一个人类幼童僧侣。


他接着说道:“别到附近。昨天的事已经惊动了师父,他们下山去叫阴阳师了。这两天不出意外他们就能上山,有妖物作祟的情况就会有人追查过来,我不想惹麻烦。”


茨木听懂了,他皱住眉,语气里却不由自主的带出点傲慢来:“你将我想的太低了。这种弱小妖怪才会去做的事,我尚且不屑。”


小和尚抬眼看他。天色又亮了些,方才远在天际的鸽灰色的光侵入了房内,将小和尚漆黑瞳仁的质地照的清楚了些。他平稳的跪坐在榻上。脊背挺直,背后不远的书桌上就是摊开的佛经。小和尚的手稍稍往后,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以发觉的戒备姿势。


他缓慢的眨了眨眼睛,用浑然不在意、敷衍般的冷淡态度回答:“是吗。”


 


茨木童子被从小和尚眼底里的凉意给浇醒。


 


他被找到的酒吞童子幼时的喜悦给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忘了他和小酒吞之间泾渭分明的区别。茨木从来都不愚笨,通常他比野兽还敏锐的直觉会让他率先发现表皮下的真相。


小和尚当然会警惕他。


在茨木眼里,小和尚和酒吞童子划上了等号;但是在对方眼里,茨木只是一个毫无由来、异常危险的恶鬼。


正常的做法是想法设法的以杀止杀、封印或者驱逐;就算是尚且能力不足,抓住时机也可以求助旁人。就像无数法师、阴阳师所做的那样。


 


但是他是酒吞……如果是酒吞童子,冷静理智到极致的,被称赞数千句都不嫌多的酒吞童子——他们现在几乎是陌生状态的,小和尚当然对他没什么感情;更何况茨木了解酒吞的秉性,他嚣张肆意,狂放跋扈,内里却极难接近。


 


小和尚在一闪而过的时机中察觉到这只大鬼没有恶意,却根本不可能那么快交付信任。他宁愿踩在千刃峭壁上也要走下去,甚至让足以危及到自己生命、难以掌控的恶鬼留下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玩。


——有什么是一刹那间被小和尚抓捕住的,留下茨木这个恶鬼才能达成的某种目的。


 


这个认知让茨木浑身战栗起来。妖鬼金色的眼瞳紧紧的盯着小和尚,从这个尚未化鬼,力量弱到难以承担茨木真正一击的幼年酒吞身上,找到了一些酣畅淋漓战斗的快意。


 


茨木说道:“你也并不在意我是否作祟吃人。”


小和尚的神情在暗晦不清的光照下露出难辨的意味来,他挑了挑眉,也没否认。


茨木说:“越后寺的这些和尚,能力不足为惧又偏偏造作恶心,吾友……不,小友能力高出他们数倍且不止,偏偏还要为他们受限被他们诋毁,再加上白日里他们阴奉阳违害得你重伤,这些低末之辈真是出奇的妄为才胆敢至此。我现今站在这里,还是能感觉那些和尚梦里令人作呕的恶意……我替小友不平。”


小和尚听他这么饶舌的一通说下来,神情里到底藏不住,流露出了几丝意料之外的惊愕。他第一次听这只鬼这么聒噪,甚至说的还是这些立场分明满是偏袒的语气。不仅仅是听的新鲜,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说——可能是为留下这只鬼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内心都有个揣度,却万万没想到过狰狞可怖的毒蛇亮出獠牙只是为了叼来一朵鲜花。无数计算和猜想都在他大脑辛辛苦苦的里过一遍,偏偏最后只能从海量般的思绪中捞出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你喊我什么?”


“小友。”对方浑然不觉的重复道,还附赠了一个纯粹的笑,“幼时的挚友,不就是小友么。”


“胡说八道,你这是把我当谁呢。”小和尚冷笑一声,“摆出这么一副为我着想的姿势来,妖怪,你想做什么?”


“他们既然有眼无珠对你不客气,不如我将他们屠戮了个干净送你如何?”


 


小和尚骤然抬头看向茨木。


茨木已经跪坐下了,盘腿,鬼爪搁在膝上,姿势潇洒随意。眼睛却是认认真真的直视他,在天色越加亮起的曦色中,那双非人的金黄色鬼瞳流转出几丝惑人的色泽。这只鬼面上的纯粹笑意还未散,语气听起来轻松而诚恳,但还是遮掩不住言语里的森森鬼气。


 


小和尚说:“看来你真的是不把越后寺和山下的阴阳师放在眼里。”


茨木道:“我自然和那些畏惧人类法师的小妖怪不同。”


“不行。”小和尚说道,“我迟早会出手。如果动手的是你,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我现在还不想惹麻烦。”


 


或许是因为面对的本身就是一只大鬼的原因,小和尚多多少少也不再尽职尽责的扮演越后寺重伤未愈格外脆弱的神子。他谨慎的露出一个口子,不再像是悲天悯人的神子,而是别的什么,和这人世间都格格不入的本质。


茨木做鬼做的时间太久了,早就和人世这一词泾渭分明。他没能察觉出小和尚怪异在什么地方,不过,在这幅人类的皮囊下,茨木闻见了和鬼王酒吞童子毫无二致的野心。


茨木上身向前倾,拉近了和小和尚之间的距离。他情不自禁想要看清楚小和尚黑色的瞳仁里和他熟识的那个酒吞童子之间相通的部分。小和尚倒也不避不让,径自和这只大鬼对视。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茨木说道,“或许有要用着我的地方,或许你现在已经在设计将我放在哪个位置上了。”


小和尚扬扬眉:“我还没能耐去下这么一大盘棋。你觉得我想要利用你,是准备杀了我了?”


“不是。”被这么一激,茨木也不生气,耐心的说道,“不管你想做什么……别瞒我。现在我会的东西比你多,就算一时不慎受了伤也比人类恢复的快,我总能帮你的。就算是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为你做,当然是在所不辞。你不让我杀的人我不动就是了。我知道小友极其聪慧,就算是现在也比我强的很,所以不要兜着弯子试探我,我肯定会上当的。”


这一通坦白下来,小和尚又愣了一愣。茨木伸手小心翼翼覆上小孩尚且稚嫩、但握刀的虎口拿笔的大拇指上已经生了茧的手。小和尚没来得及躲开,惊觉就算是只鬼爪也是有温度的。


毕竟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惊惶间一抬头,就直直的撞进妖鬼的眼瞳里。


茨木说道:“吾友……我能成为你的刀。”


 


小和尚盯着那双注视着他的金色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某一天尝过一次的蜂蜜的味道。


鬼的眼睛居然和那种甜味一致的统一了。小和尚按部就班的在一条出生时就被规划、被期待的道路上往前走,第一次因为异样的温暖而迷茫的停滞住了脚步。


然而也只是一瞬间。


 


小和尚把自己的手从对方鬼爪下抽出来,转头看向窗外已经亮起大半的天色。


“不早了。”他说,“也到了起来的时间了。我该去做晨课了。至于你,妖怪……”他叹气一口气,似乎早就准备好的措辞给吞下去,临时换了个说法,“随便你怎么做吧。”


 


山下的阴阳师是在午时上山的。


越后寺在此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被瘴气破开的结界重新写符画阵张成。只茨木夜间一来一往又再次受损,清晨打着哈欠来检查阵法的僧侣惺忪睡意瞬间清醒,大惊小怪乌泱泱的一小群人后怕着争先恐后去喊主持了。大殿瞬间空了一大半,念经的小和尚回过头来,给了从房梁上探出一点视线的妖鬼一个警醒的眼神。


茨木自觉已经很小心了。他在大江山嚣张肆意惯了,直白打架的时候多,匿迹的时候少。就算是化为颜色妍丽的女子出去骗钱的时候,也并不避讳被发现妖鬼的真面目。这一回对于他而言基本是高要求了,杀也不能杀,也不能被发现。偏偏大妖怪周身的瘴气藏也难藏,总是侵略性十足的一如出鞘的刀。寺庙里防妖的结界拦不住他,反倒是屡屡在他的小心翼翼还被腐蚀到伤痕累累。


阴阳师上山时庙里一大半的僧侣都安排出去修复阵法和结界,另外一些则和阴阳师去调查“伤人还入侵过寺庙的妖鬼”。小和尚作为负伤人员留在了侧殿——殿内顿时空了下来。人类法师总是有种奇怪且隐晦的自信,护寺的法阵被侵蚀过两次,可他们却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个妖鬼是真的就停留在寺庙内。


 


小和尚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念完一段经,木鱼也敲的散漫起来。即使是白昼,殿内还是灯烛长明。烛火的光看起来像是被阳光吞没了,仅有几条细长的光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的。


他抬头看殿前供奉的法像。地藏菩萨像修的高大威严,身披袈裟,坐着莲台,眉目微敛,慈眉且庄重。小和尚看了会,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也不跪了,身子往后一仰,压着蒲团,枕着手肘,直直的躺倒在大殿中央。


 


盯了会鲜少有人注意过、却仍然修筑的精致的穹顶,门口处有道纤细的影子投映过来。小和尚眼皮动了动,听那影子说道:“师弟你怎么这样偷懒呢?”


小和尚懒洋洋的回道:“你这不也偷懒过来了。”


 


听着对方走近的足音,小和尚这才手一撑利落的翻身坐起,正对上进来的年轻僧人削瘦逆光的轮廓。他定睛看了会,嘴角不由溢出点藏不住的笑意,道:“师兄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说着不等对方回复,抢白又道,“我们供的这四大菩萨,地藏、文殊、观音、普贤——地藏菩萨表法了什么意义呀?”


走过来的年轻僧人脚步一滞,支支吾吾了半天,明显是回答不上来。


小和尚笑道:“所以说师兄责怪我偷懒做什么,平时师兄是怎样懈怠才这样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僧人停了停,目光留在小和尚说话时的笑上有些久了,才闷声回答道:“我是应当多加……学习。”


“你还想学什么,多认真的看点经书?”小和尚说道,原本还是一本正经的说着,甚至语态里还有几分笑意收敛后故作的冷,但是这丝冷意也没维持多久,实在忍不住般的笑起来,“行了,妖怪去学经书,怎么看也太不像话了。对吧,师兄?”


 


最后这句“师兄”喊的,语气是完完全全的戏谑了。


 


僧人愣了一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见手掌骨节分明,大小正常,是人类的模样;才迟疑着摸自己的脸。检查的都无异常了,才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是我的?”


小和尚说:“你的眼睛。黑色里面透着金呢。”


化装成僧侣的茨木不疑有他,摸了摸眼睑,就要找东西来照自己的眼睛。小和尚叫住他:“别乱走,骗你的。”


茨木迷惑的回过头来。他化成的年轻僧人本就身材瘦弱,穿着素衣;他为鬼时就面目凛冽又傲慢的好看了,变化成人类,也是下意识往悦目的方向变。就算小和尚知道他是妖怪,也不由被这张眉目清秀,温文尔雅的面孔唬住,居然生出了一丝不忍心欺负他的念头。


小和尚勾勾手指:“过来。不是因为眼睛,是因为衣服。僧服才不是你这么胡乱的穿的。”


茨木就真乖乖的半蹲下来,任小和尚给他整理系错的腰带、摆错了方向的领口。


 


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鬼,面貌都有太强的伪装性了。


整理领子时,小和尚难免不小心碰到茨木的喉咙。但对方居然也就坦然的暴露出自己的命门来。茨木蹲着,为方便小和尚的动作稍稍侧过了头,一道阳光恰巧从窗口漫过来——光一向是种奇妙的物质,很多东西都会在阳光下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比如说现在,光把某种樊篱冲破了,小和尚半低着头就能俯视见茨木的侧脸轮廓,本来就柔和化的面貌被光模糊、侵蚀成一团乖巧服顺的幻觉。


小和尚鬼使神差的,将手掌覆在了对方头上。


 


刹那清醒。


他触电一般的将手收回去,还慌张的后退了两步。


 


茨木无知无觉:“怎么了?”


“没。”小和尚将接触过对方的右手藏在身后,握了握手心,低声回答,“没什么。弄好了,妖气藏的完整的话,你这样出去不会被谁发现的。”


茨木咧开嘴对他笑笑:“不会给小友添麻烦就好——对了,那个问题的答案。地藏表征的到底是什么?”


没料到对方还将这个随口用来敲破谎言的问题记着清楚,小和尚愣了片刻,才宛若想摆脱忽如其来感知到的气氛似的快速回答道:“大愿。他们四尊菩萨,分别是大愿,大智慧,大慈悲,大行。”


 


这只鬼真的听得懂么?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之前这鬼一通胡来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表白心际,又或者是刚刚的阳光和自己突然鬼迷心窍来的不知轻重的玩笑。小和尚分明还记得这只鬼闯进时的凶神恶煞暴戾恣睢,可现在这些印象都只成了片面的概念。他一边逼迫自己警惕他,记住对方是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妖鬼,一边却忍不住觉得这只妖怪真像一只无害的大型犬。


 


茨木模仿小和尚的模样盘着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突然开口说道:“我其实很高兴。”


“嗯?”


“虽然能见到你是因为我的大意。倘若我有挚友的能力,是决不会陷入现在这种境地。但是我还是很高兴。能够知道你现在学了什么,会什么……佛经对我们这些鬼族来说确实又无趣又恶心,但我还是很想听听你说的。”


小和尚嗤笑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搭理茨木。半晌后才冷冷回道:“佛经这种东西,我都觉得造作恶心,有什么好听的。”


 


安静了片刻,小和尚突然开口:“喂,妖怪。其实你刚才一开口,我就知道是你扮的了。”


“我过来时遇见了你们寺里几个和尚,他们都没发现。”


小和尚低低的切了一声,不屑道:“他们那种眼力,活该被妖怪吃了。”


茨木从善如流:“当然不及小友。”


“如果开口的真是我师兄,那说的可绝不是我的偷懒。”小和尚懒洋洋的说道,“一看见了大概扭头就要集结一些本就对我不满的家伙过来,煽动说我‘在大殿亵渎佛祖,愚钝未尽心无慧根’‘魑魅魍魉的招数都学尽了,毫无神子典范’诸如此类。这种话说多了就成真的了,更何况我在殿内行为不端本就是真的。传的范围广了,就算是师父想要偏袒我也偏袒不了,必定要领个处分去。”


 


他说起这种常有的遭遇时语气也漫不经心。说完后小和尚笑了一下:“我猜,你一定觉得这种攻讦异常无聊。”


茨木说:“是那些家伙无趣。不如打一架来的明白痛快。”


“你经常打架?”


“现在打的少了。”茨木老实的告诉他,“小妖怪大多知道我,不等打就逃了。也就吾友肯和我打,不过最近,我一说打架,吾友就拉我去喝酒。”


小和尚又笑起来,笑了半晌,表情看起来却有些怅然,他撑着脑袋,嘟囔道:“还是当妖怪有意思。”


茨木觉得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譬如做妖怪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自在,没人敢拿世间无谓的规则来禁锢你;譬如小友当了妖怪也一定是一等一的大妖,这种事实茨木童子是最有资格同他保证的。但是话就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


大概是自觉这一天早晚会到来,无论说的多少都没有必要;又或许察觉到了小和尚说这句话只是意味不明的感慨,说出口指不定会改变什么没必要改变的未来。他敏锐的缄口不言,又或许是纯粹因为水石清华,茨木一时之间无法填补鬼王酒吞童子和小和尚之间的罅隙,居然在恍惚之间想象不出酒吞初成鬼——小和尚刚刚化鬼时的模样。


 


7.


越后寺求助而来的阴阳师在伊吹山上停留了三天。白天搜寻妖怪的线索,夜间借住在越后寺内。期间东密的僧人也听闻见了这场时间而派遣法师赶赴过来了——之前原本是东密僧人和台密僧人的一场辩法交流,小和尚作为神子自然前去迎接。只是不想还未回寺内,众人皆丧命于妖怪,唯余神子一个幸存者。


但总归出事的地点是在伊吹山境内。有寺庙镇守的地界,往往要比其他地方太平。伊吹山已经数十年没有发生这种恶性事件了,这一回出事要来得更恶劣,足已让诸位法师悚然。


三天的搜寻无果,阴阳师也就辞行下山。剩下几日守备森严,偏偏之前还能感知到的鬼气却毫无踪迹。人类是容易疲怠也易于自负的动物,不多时就有“妖怪定然是被我们吓跑了”的胜利流言出来。主持疑虑的时间要长一些,但伊吹山下外派的武僧也不可能一直因为找不着影的妖怪而聚留在山上,山下属于越后寺的庄子地界总需要他们维持秩序。再加上又要到民间讲佛会的时间了,住持也得作罢,只探望了小和尚几次,来看他伤势。


“已经无碍出行了。”小和尚这么告诉住持。


“这次讲佛会还是得让你去一回。对你修行大有助益。”住持和蔼的说道,“但介于你伤未好全,你随行即可,管事交给你师兄观禅。”


 


老和尚交代清楚转身一走,茨木就从房梁上翻身下来。这几日庙里戒备森严,他也不能再随意出去,只一直藏居于小和尚所住的厢房,白天就化作僧侣的模样旁观他日课。对于鬼而言,这几乎是憋闷离奇的体验了。好在茨木仍然兴致勃勃,就好像是已知结果的人,再回头看种子发芽生长,恍然大悟觉得诸事万物都因迹可循。譬如看小和尚习字念书,茨木就想所以吾友博闻强识睿智如此!譬如看小和尚练武,茨木就感慨难怪吾友招式灵活百变强大如斯。


将所有呆板无趣的日常按图索骥的拼接起来,到茨木眼里就又是值得百般夸赞在酒吞童子身上的说词。


只是,看多了难免就手痒。茨木童子思念起酒吞来,对于他而言,只有酒吞童子能填满他鬼族血液中骚动不安的战斗欲望的沟壑。


能够下山是一件好事。这样茨木既不用顾及童年时期的酒吞童子,又能够继续寻找离开这处过往的方法,回到属于他的那个酒吞童子身边去。


 


雨滴坠落下来。


在山上的雨落声似乎和村落间有微妙的差别。越后寺的僧人是分批下山的,民间的讲佛会对于越后寺来说只是场并非特别重要的活动,故此也不需要多少人手。自从小和尚下山来已有三两日,那只奇怪的妖怪化作的年轻僧人也同他随行。只是下山后,小和尚并不是总是能找到他。


他经常会离开——似乎是在去寻找什么东西。


雨落下来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大了。小和尚从床上爬起来,这次看起来妖怪也并不在。他赤脚走至窗前,雨在黑夜里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幕布。村庄漆黑一片,只有雨声在一片寂静中安静的响彻着。小和尚隐约听见隔着雨声的几声犬吠,听起来就像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彼端。


妖怪在黎明时分浑身湿透的回来了。


“你又去哪里了?”小和尚问道,他忍不住瞥向盘腿坐在门边,歪着头把头发上的雨水拧掉的妖怪。他湿漉漉的回来,也把房间里搞的湿漉漉的。小和尚想了想,加上了一句,“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吗?”


妖怪的动作停住了,他就这么歪着头,从乱七八糟的白发后面好奇的瞧着小和尚:“你怎么知道……嗯,我是出去找东西?”


“猜的。”小和尚半抿着唇,不太自在的移开了视线,“你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反正我也管不到你。”他强调道。


又来了。小和尚皱着眉头想,这个妖怪看过来的,不怎么让人愉快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好奇,像是透过他看另外的家伙,或者更加单纯一些,只是纯粹的在“观察”。


出乎意料,妖怪这次回答了他:“去了不远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他靠在一边,小和尚注意到妖怪赤裸的脚腕上戴着一个铜铃的脚环。他刚咧开一个笑容,还想说些什么,但却猛地转头看向门外,“有人来了。”妖怪站起来,从自己的床榻上拎起僧袍,“我去里间。你只需要帮我拖延一会儿就行了。”


他的身形方才消失进屋,就有人在门外急促的敲响了门。


“小师父!”门外的人在得到回应后匆匆忙忙的推门而入,面目上都是掩饰不了的慌张,“村子里……有人死了!”


 


死去的村人住在村头,独居,家中养了条见人就叫的凶犬。他性格恶劣易怒,在背地里常有人用他的狗命名他为“恶犬”,不过他一向身强体壮,即使独自居住在村落一角也未有生活不便的地方。但现在他横死于自己家中,被撕咬成血肉淋漓的半副骷髅。他的狗在家门口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断了喉咙。


而大雨将一切都冲刷的太干净了。


 


独居男人的房屋内一片凌乱,明明有人居住,桌子上却积了一层灰。墙角放着一罐敞开的小酒坛,看起来新开封不久,尸体就倒在酒坛旁边,大量血液溅了进去,混合着酒香发出一股奇异且絮乱的味道。椅子翻倒在一边,小和尚注意了片刻那一小坛酒——即使是未出现灾荒的现在,酒水也并非是这样的男人能买的起的。


茨木花在这一室被大雨囚禁住的血气里的时间要比他更久。


小和尚注意到这只妖怪的鼻翼正微微翕动。化装成僧人时,完全像是人类的耳朵偶尔也会兽态十足、敏锐的动一动。这些小动作又将小和尚扯进“这妖怪真像只大型犬”的想象中了。


“不是妖怪。”茨木忽然开口说,他看上去有些困惑,“我没闻到妖气。”


小和尚瞥一眼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可能是,它藏起来了。”他不确定。


“不可能。”茨木用他一贯听起来傲慢自负的语气果断判断道,“就算收敛气味也没用。除了吾友之外,没什么妖怪能在我眼底藏匿气息。”


 


“一定是妖怪吧……”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看到了他的尸体……太惨了。”


“马上就是地藏盆会,为什么还会有妖怪?”


“受越后寺诸位高僧的庇护,我们本不像其他地方有,那么多妖怪的……”


 


他们一无所获的出去,听到的就是围在出事的屋舍附近、却怯步不敢上前的人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壮年人在指挥下战战兢兢收殓了尸体,由于借住在村落中的只有小和尚和茨木——茨木当然对僧侣的工作一无所知。于是例行驱魔、安抚亡灵、超度的法事就落在了小和尚肩上。他对于这个工作无比痛恨。对于他而言,这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表演,仅有的可怜功效也不过是安抚活着的人。但那些怯弱可悲的活人同他何干?他一面诵着生生刻在身体里的经文,一面将灵魂隐匿在巨大的黑暗中,漠然对这些瑟瑟的芸芸众生投以残酷的冷眼旁观。


 


他收了遗物中混了血的酒,将封口重新绑好搁置在一边。懒洋洋的靠在窗前,一腿盘着,手撑在下颚。他厌烦的告诉同行的妖怪:“距离节庆的镇子不远了,我们明日便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


 


然而第二天,又有人死了。


是一个已经嫁给本地一位大名为妾的少女。她回家探亲了几日,昨日因为村落中的事而当日慌忙折返。夜晚她的母亲被噩梦惊醒,隔日始终无法安心,便遣人去其夫家询问她是否安好——这个村落距离镇市并不远,赶路的话半日就能到。然而,被派去其夫家的人在半路的官道旁就发现了她的尸体。


少女被活活的拖出了牛车轿中,一半颅骨被咬的粉碎。差人凭她身着的付下小纹才判定下了她的身份——尽管那件付下被血迹污的一塌糊涂。在距离牛车方向各异的不远处发现了随行护卫的尸身,他们都已被撕咬得无法辨别身份。只有那头牛还活着,正茫然四顾、不安的踏着蹄子。


村人们如同抓住一根稻草一般,抓住了已准备离开的小和尚。


或许是他稚龄的身份不足以给这些惊慌失措的人们安全感,他们围住了茨木化成的年轻僧人。少女的母亲发髻凌乱、面容憔悴,赤着脚,失魂落魄,她枯瘦的手指紧紧的勒进僧侣的肩:“大师!求您一定要抓住这个杀人的妖怪!我女儿、我女儿……安代子才十六岁——!我求求您!求求您!我能给你我所有的东西!你拿走我的命也可以!求您!”


她太过撕心裂肺,以至于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她正苦苦哀求着的僧侣那双漠然的眼瞳。


 


无人的时候,茨木转过头,问小和尚:“人类都是这样的吗?”


“嗯?”


“仅仅是死去了一两个人就如此惊慌失措……就好像他们自己也命不久矣了一样?”


小和尚一时找不到答案,于是他转头看向妖怪。


这只鬼的瞳眸比他想象中干净太多。准确的说,已经干净到算是纯粹的地步了。纯粹的暴力,纯粹的残酷,以及……纯粹的困惑和纯粹的、来源异常奇怪的信任。


他出了一会儿神,片刻后,他回答道:“因为他们害怕自己命不久矣。”


“既然害怕,偏偏又要求助于旁人?”


小和尚挑起嘴角:“就是因为害怕,他们才要求助于旁人。”


这只鬼皱住眉,像是在理解。片刻之后他对小和尚说:“这么看来,小友你果真一点都不像人类。”


小和尚姑且将这句话当做赞扬,一笑置之。


 


茨木同样在这场死亡中未闻见妖气。然而这次,这个少女的死并未像独居男人一样草率落场。


她新婚不久,正是备受宠爱的时候——也正是如此大名才宽宏其归家。未想这次的一解思乡苦竟让她永久滞留在故土。少女的死亡另大名震怒且忧惧;要知道,伊吹山不远处即是比叡山,诸多高僧的守护足以让他所管辖的领土鲜见食人大妖。


他请出了因为为了筹备讲佛会而借住在他府上的法师。


 


在傍晚时分,小和尚见到了他的师兄观禅。


他们熟练的亲切招呼。观禅亲昵的问了师弟的近况,尽管他们其实并非分别很久。随后观禅稳重温和的安慰了少女的母亲,并开始给少女及其护卫超度。茨木知道这个僧人在背后的面孔,嫌恶的皱住了眉。然而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类装扮的比所有擅于化形的妖怪都要好。他低垂下头,微敛着眉目,念经的声音平和有力,格外的安抚人心。他浑身上下哪一处都是悲悯,哪一处都写着慈悲。


死者入殓时,他对大多数情绪不稳的村人做了抚慰。他告诉少女一瞬就垂垂老矣的双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安心,安代子小姐已经成佛了。你们对她的关心和爱护,她一定会带到下一世去的。从而平平安安,儿孙满堂,幸福一生。”


安代子的母亲顷刻间捂住脸,痛哭出声。


她的父亲连声感谢,一面颤巍巍的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塞在观禅手里。观禅推拒不下,就收了下来。


随后,他当着各位村人的面责问小和尚道:“师弟,我理解你不愿与我同行。也体谅你一路奔波的辛苦……但是你为什么不在事发后立刻搜捕这只妖怪?你既然身为‘神子’,受师父格外看重和优待,我相信你也应当知晓如何追寻妖怪所留下的踪迹。师弟,”他语重心长道,“你应当肩负起你应该肩负的责任。”


所有的人都看向他。


小和尚能听清村人压低的窃窃私语。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改变了。那是种他熟悉的,每当“神子”这个身份被提及时就能感受到的眼神。敬畏、尊崇;或者是别的什么格外炙热,却又偏偏异常复杂的眼神。他们推崇他,仰望他,从而期望能吸食他而生。他们把他推上和神毗邻的尊位,俯首在下,同时又满怀期待的等待着他的庇护和借由他而带来的更好的生活。


无数的人们吐出同样的话语。


“天啊,居然是神子大人!”


“神子大人……”


“我们有救了!”


“神子……!”


神子神子神子神子——!


……


“这孩子是天赐的‘神’——他本该如此优秀。他凛然于我们这些凡人,他过目能诵、所学皆精……这是如此的正常。他也不应当有父母,赐予他生命的不是尔等俗人而是神明!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成为一尊荒神,我们能教导他,给予他,抚育他……他会拥有佛性的,他会成为佛法的一部分,他会成为世间的活佛。他足以让顽劣不堪的匹夫、愚昧无知的村妇、卑鄙无耻的小人信仰他,他能让拾荒者,流氓,混混,凶匪都皈依大乘。他会带来我们所有人都求而不得的,梦寐得之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一切诸象皆生灭而本无。迷茫世界的狂人们都不知自己是疯狂的,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不知道自己是看不见的。生来生去,生之初始皆为黑暗;死去活来,死之终极仍是冥冥。*神子只要有了佛性,就会成为‘我们’的偈语者。他将会成为盲者的引路人……他将使众生皈心。”


他闭上眼。


观禅眼底中有嫉恨一闪而过。然而它很快成为翩鸿之影瞬间消融。他体贴的对小和尚说道:“罢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既然师兄来了,就不会让你如此辛劳。”


他口念佛偈,小心翼翼取出一小袋金色的粉末。观禅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他动作极慢,额上渗出汗水,片刻后那些粉末漂浮而出四散在空中。观禅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不过他的付出很快就得到了成效,在偏离官道的林间树梢之上,出现了一道极淡的金色光芒。


“跟着光走!”观禅喊道。


众人相视一眼,在观禅的带领下皆奔走而去。


茨木眉间一皱,扯了扯小和尚,低声道:“不妙。”


小和尚置若罔闻,他眉心紧蹙,双手冰凉,直直的看着前方的某处——很明显他陷入进什么回忆中了。茨木皱住眉,俯身将他抱起,“啧”了一声,不远不近的跟随在村人之后。


那道金光翻山越岭,最后深入他们来时的村落之中。


 


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好。甚至有人惊恐的尿了裤子——谁能想到可怖的妖怪竟然藏在自家门口呢?但有观禅和神子做支柱,村里的壮年们翻出了农作时的工具充做武器,战战兢兢的跟着愈来愈浓的金光往前走。随后,他们在神子的借居地停下了。


所有人都认识这里。这处是村落中最好的屋舍,每当有贵族或是僧侣临门,他们都将他安置至此处。


观禅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神情真实到不似伪装。随后他就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好事砸中了头一般的狂喜起来,他甚至欣喜若狂到丝毫都未掩饰他的喜态。所有人都紧张的注视着门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就算注意到,那又怎么样呢?有更值得怀疑的东西就在面前。观禅深吸一口气,用拆开一个惊喜般,推开了房门。


屋内遮蔽了前日的大雨,故妖气也格外清晰。从门口延伸至里间。瘴气太浓郁了,浓郁到将金光都腐蚀成了暗紫色。


“师弟!”他脱口而出,甚至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破音,“——这是怎么一回事!”


村人们远远的退开了一个圈,警惕的看着不远处被另一个年轻僧人抱着的孩童。


观禅也看见了他。他叫喊起来:“师弟!那个僧人是谁——越后寺中没有这一号面孔!”


小和尚低垂着头,他的表情之上全是阴影。他没有说话。没有人得到回复。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惊雷般响起妇人声嘶力竭、胆肝俱裂的悲嚎。


“是你——!你杀了我女儿!”


 


就像是按下了一个开关。壮年人举起武器就嘶吼着冲了过来。茨木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低头看眼依然未有反应的小和尚,纵身向屋顶。随后他扭头开始奔跑,身形迅捷的像一道跳动的火光。他从屋宇上纵身向深林,没有人追的上他,他在绿意中往前窜动,就像一副逐渐上色的画,红色的妖角生长,银发被风吹起,耳翼变长变尖,瞳眸拉长,眼白褪成黑色,双眸妖异的成了金瞳,环抱着小和尚的手臂也开始变化,指甲变得尖锐,黑色覆盖了上来。


铜铃的清脆声响一晃而过。


 


一道闪电骤然划破晴空。


夏季猝然而至的暴雨骤然来临,铺天盖地的淋了下来。








  • 迷茫世界的狂人们都不知自己是疯狂的,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不知道自己是看不见的。生来生去,生之初始皆为黑暗;死去活来,死之终极仍是冥冥。”这句话是“平安二宗”之一真言宗的创始人空海的生死观,来源《最澄、空海与平安时代的佛教》。不过比叡山的延暦寺不是真言宗,而是最澄的天台宗设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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